圣上则目光沉沉，眉头紧锁，妻子投来的视线没有愤怒，更没有委屈，只是一如从前般，好似无论如何都只相信他，就像年少时他们海誓山盟、生死相随般，从容且信任的等待他的决定。
可忽而，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他与兰昭仪初遇时的心动与惊心动魄，于他而言，大明宫给予他的记忆是灰暗的、冷漠的以及血腥的，可兰昭仪就像上天赐予他的那束光，象征着他在这座名为大明宫的牢笼中所有美好的岁月，她疼惜她、宠爱她，给她无上的尊贵与荣宠，可她太贪心了，竟然对皇后之位起了贪心。
这么些年，世家门阀进献的美人数不胜数，外藩异族进献的西域美人更是何其多，美人们风采各异，各个美若天仙，可无论是谁，都差了当年的那份心动。
圣上这辈子，有过一次真心，还有过一次心动，真心给了皇后，心动给了兰昭仪。
但世事无常，心动是瞬间的悸动，如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，更是因短暂才美好，可它远远无法和曾经付出的那颗真心相提并论。
所以，这些年皇后无论做什么，他都假装不知道。
可即便是如此情深意重，他也不希望皇后毁了兰昭仪，很奇怪的，他心里头无形中有个想法，毁掉兰昭仪的可以是世上任何一个人，但就不能是皇后，就算有这样的事，他也打心底不愿意相信，更不希望这般事捅到自己面前来，把真面目撕开，鲜血淋漓、血肉模糊的留给他。
圣上没有回应皇后的视线。
在无穷无尽的纠结和犹豫中，他贯常的生了退怯懦弱之心，只希望地上的老宫人不要再呼喊不要再吵闹了。
他刚才认回了一个儿子，这个儿子从小受尽苦难，看着他就像是在照镜子，他也是那样一个命苦之人啊！
可是，越是相似的人，越会勾起一些屈辱的记忆，所以，人天生不会喜欢同自己相似的人。
可因为兰昭仪，圣上心里头有愧，这种愧疚幻化成了同情与怜悯，所以，他并不情愿那孩子对自己寒心，可也不愿意皇后因此与他离心。
真是，剪不断理还乱！
蓦然，那宫人的叫喊声毫无征兆的停下，她猛然间站起了身子，不知是想要做什么。
还未有人反应过来，皇后已经挡在了圣上的前面，她那一向温柔似水的眸子骤然间转变为猎鹰般的凌厉，大喝一声：“护驾！”
皇后那乌云般精致的发髻占据了圣上的一整个视野，垂垂老矣的男人看着妻子那瘦弱窄小的肩膀，心头涌动起了涓涓的暖流，名为感动，当年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替他挡下刺客的刀剑；当他孤注一掷，茕茕孤立时，是她温声细语的安慰带他走出萎糜不振。她对自己从来都是无怨无悔，义无反顾，就像现在这样。
齐婆的目光落在了圣上的眸子上，她明白，一切都完了，一切都是徒劳，深深的绝望劈头盖脸朝她砸下来。她想，这个公道恐怕是永远都讨不回来了，既然如此，她这条贱命既是兰昭仪给的，那今天就此还回去，也是理所应当的！
皇后比任何人都谨慎机敏，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出了齐婆想要干什么，阻止的声音迟了半句，今日这场荒唐至极的闹剧，以及那贱婢不自量力的控诉，还有李家胆大包天给她送上的大礼，并未在她心里头搅出什么大的风浪，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，伤不了她分毫，可却足以让人感到恼怒厌恶。
所以，那阻止声并未将齐婆震住，她从袖间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，在她血淋淋的眼神下锋利至极。
“圣上，奴婢方才所言，绝无半句虚言！奴婢愿以命自证清白！”
皇后眼中的怒意更盛，她从来都不惧怕解决麻烦，但并不想劳心费力去解决无关紧要的麻烦。
她有许多强大的敌人，强大到权倾朝野，一度就要将她置于死地，她从未惧怕过，但现在，是属于一个弱者的绝望一击，就算是轻飘飘的，但这种伸冤血溅当场的法子，足以给在座的人一个深刻的印象。
若是齐婆今日死了，那圣上会永远记得，有个重华宫兰昭仪身边的旧宫人，因替主子伸冤控诉未果，而在他面前自刎而亡。
圣上的心头会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，这需要耗费她不知数年时间才能彻底抹平。
那匕首被齐婆反手，眼看就要割断脖颈，千钧一发之际，空中猛然袭来一阵疾风，一颗小巧的玉珠“咣当”一下清脆声响，打落了齐婆手里的匕首，随风卷过的，还有少年灵巧的身影，众人都尚未看清楚，他已至齐婆身前。
出现的太及时，众人随即松了一口气，就连皇后，都向这位新来的庶子投去了探索的目光。
少年玄衣沉寂，松形鹤骨，身姿初具风华，犹似清竹白雪又似绮丽冥花，端正与奸邪相碰撞，不似大刀阔斧的桀骜不驯，而是在沉静和稳妥中徐徐裹挟而出的深沉，简直是艰深晦涩，难懂其深僻。
他抱着自刎未遂的齐婆，一言不发。
齐婆一见到裴砚，顷刻间就泪眼婆娑的柔软下来，她想，裴砚来了，这条命今日是注定还不了了。
她有些不敢直视裴砚的眼睛，今日这一出，这可怜的孩子全然不知，她怕裴砚责怪她以卵击石，不自量力的自作主张。
而李平，在看到裴砚的瞬间，眸光中原本的冷眼旁观渐渐退散，他热切地上前，想要帮裴砚扶起齐婆来，可少年有意无意的侧身，递过来一个让人心底发毛的冷冽视线，他仿佛是在说——我都明白的，你宁愿看着她自刎堂前。
皇后一直在密切的观察这个八皇子，她忽而起了浓烈的兴趣，原本她是不屑一顾的，在见到他之前，可现在，她突然想赌一把。
想要知道，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孩子会如何行事，是趁机卖惨将罪名栽在她身上，还是借着圣上对他的三分愧疚，要求严查当年兰昭仪被害疯癫一事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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